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恰好这时,他和一个常来店里买包子的女孩恋爱了。
两个年轻人的爱情火焰一般轰地燃起来,女孩告诉他,自己正打算从服装厂离职,原本是想要跑去外地找新工作的。
我们一起把店开下去,好不好。女孩看着他。
倪冬江说,好。
于是早点铺变成了家常菜馆,两人踏踏实实地过日子,口碑攒下来了,生意也红火起来。第二年他们领证结婚,儿子出生了。
倪谕四岁这年,发生了许多事情。倪冬江的父亲年初突发脑梗去世,祸不单行,没过几个月,潘父潘母在去看望女儿女婿的途中遭遇车祸,没能挺下来。家中三位长辈接连离开,潘伊心里虽万分悲痛,日子却仍还是得过。好在夫妻俩相敬如宾,互相扶持,在这世上起码还有彼此作为最放心的依靠。
并且,这年夏天总算有了桩可喜可贺的事,家里迎来一个新生命——第二个儿子出生了。
倪家两个儿子常被邻居们津津乐道,大儿子阳光开朗,从小展现出惊人的运动天赋,是校田径队的骨干队员;小儿子要寡言些,最大的爱好是看书,七八岁时潘伊已经收集齐了厚厚一本他自己写的短诗。
都道,你们家俩孩子,一个文一个武,不得了啦。
后来又有了倪谨,一家五口其乐融融,那时只觉幸福是样随手能抓到的东西,世界渺小又庞大,对他们来讲不过是那一方温馨小家。
变故发生在03年。
这些年倪诤偶尔会恍惚,是不是又回到那个冬天,刺骨寒意钻进人的身体,蛔虫一样在肚子里安家。很难不被困住,旧日子像打碎的玻璃,无论怎么拼凑,拼到伤痕累累也都是徒劳。
那是十二月。菜馆煤气罐爆炸引起火灾,火势不可避免地蔓延到二楼,潘伊和孩子们眼看着要被大火吞噬。事发时待在一楼的倪冬江和倪谕很快脱身,又试图用梯子搭救家人。潘伊先把最年幼的倪谨抱给倪冬江,倪谕则沉着担起大哥的责任,背着因吸入浓烟昏迷的弟弟小心翼翼下梯子。下到一半时,左腿被燃烧的木板砸中,倪谕疼得想要大叫,然而顾不上那么多,咬着牙一点点下到地面。
倪冬江把倪谨放到安全的地方,确认两个儿子也已经逃脱,焦急地想返回救出妻子。他爬上梯子拼命往里看,见潘伊已经躺在火海里不省人事,于是翻身跳进去,下一秒,忽然嘭的一声。
二次爆燃。
倪谕在街对面拖着伤腿,坐在地上呆呆地望向菜馆。此时是黄昏,他好像看见一朵巨大的火烧云,那架他刚刚爬过的梯子,在云里摇摇欲坠,然后散架一样倒了下来。弟弟在一边昏迷不醒,妹妹撕心裂肺地啼哭着,然而倪谕通通听不见,左腿血肉模糊,他几乎忘了疼,看痴过去。
浓重的嘶哑和倦怠向他袭来。倪谕突然失去了全部的力气,往后仰倒在一片污浊里,像被抛满塑料袋的臭水塘里翻起肚皮的死鱼。
原来死亡和分离,竟是一瞬间的事。甚至在救护和消防赶到之前,一家人就已置身两个世界。
这一年倪谕高三。虽然保住了左腿,但还是落下残疾。他的田径梦破灭,在高考前就选择离开了学校。不是所有人都有重新生活的勇气,倪谕日渐消沉,自甘堕落,脾气也越来越差,靠着一点救济金苟活,四处游荡,常常见不到人影。
家散架了。哥哥自暴自弃脱离社会,妹妹又尚年幼需要照顾,倪诤靠自己一个人的力量艰难地撑到高二,终于再也挺不下去。
倪冬江和沈志远是小学同学,关系一直很要好。倪家出事之后,沈志远帮扶了许多,先是出钱把房子翻建,也时不时塞给倪诤一些钱,要他好好生活。倪诤高二时提出想退学,沈志远也曾苦口婆心地劝,你成绩这么好,眼看着只有一年多就高考,为什么不能再撑一撑。
倪诤却不想再撑了。
考上大学……可上大学的钱又哪来呢?倪谨才刚念小学,用钱的地方还有很多,他又该怎么办呢。
沈志远说你不用担心钱,大不了当成是叔借你的!可以打欠条,等以后你有能力了,再还给叔。
然而倪诤只是垂下眼,沉默,摇头。
他不是为了那点可怜的自尊心,对穷人来说,自尊心实在是最没用的东西。
他只是倦了。
人人都说,你再坚持坚持,等考上大学出人头地,等毕业找到好工作,都会好的。可他厌倦了对未来的规划,厌倦了这无尽的希冀,厌倦了一切空头支票一样的盼头,他很累。
如今走也不是,停也不是。
他想,他更愿意拿到实际的东西,比如靠他自己挣到的钱。哪怕失去本来“一片光明的前途”,哪怕只是做个小城里最普通的普通人,哪怕每天重复一样的日子,重复到死。什么理想,什么抱负,这些词语和他已无太大关系。活着,仿佛就足够。
所以,算了吧。或许他能靠着惯性过下去。
沈志远见他决心已定,只得叹气摇头。他自己没有孩子,把沈寺当成亲儿子疼爱,而倪诤和沈寺一起长大,他几乎把倪诤也看作自己的孩子。倪诤一直成绩优异,又沉稳有担当,他自然也盼过这孩子能拥有本该有的人生。
沈志远爱听歌,爱收藏专辑,是个音乐发烧友。他想了想,问倪诤如果自己打算开家音像店,愿不愿意替他来经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