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钱一多哑然,不知该作何回应,陆茶云则继续道:“刚才你看到这边店里的招牌,是不是觉得有点假。其实还好吧。我以前和祝一出去吃饭,有一家小吃店,招牌上写着大大的‘清宣统年间’,然后我们进去问,这间店是不是真的历史这么久。店员就给我们看菜单,封面上用加粗的初号体写着,清宣统年间,后面跟着非常小的要凑近才能看清的,‘这店还没有开’。”
钱一多闻言大笑出声,“这种小花招真的不得了。然后你们怎么办了?”
“没怎么办。那家店还挺好吃的,又不要紧。不过看到那行字的时候,祝一也笑了。那次是我第一次看到他真心在笑。”
她回味起那场景。店里采光不好,黄昏未到也开着灯,颇有种晨昏难辨的感觉。这样半明不暗的光洒下来,笼在林祝一脸上,便有一层蜜似的柔黄。他微微低着头,后颈一片便照得敞亮。睫毛半垂着,影子落在眼睑下一片,像是蝴蝶垂死时的翅膀。
陆茶云从小喜欢蝴蝶。比起活着的,她更偏爱标本。蝴蝶死后翅膀是叠起的,要用镊子拨开翅膀,活动的姿态与生时无异,昆虫针插入胸背,钉住的蝴蝶翅膀是一幅画。她有满满一柜子的标本,死去的蝴蝶安睡在玻璃下,再也飞不到别处,只能飞进她的梦里。
蝴蝶往往是爱人的暗示。陆茶云的追求者从未中断,却无法将对蝴蝶的热情加诸于人。在她身边飞舞不断的不过是蛾子。有人看中她的家世,有人喜欢她的脸蛋,更多的人爱极她那温和有礼的性情。为了讨取她欢心,飞蛾们使劲了手段。
旧把戏也有。法式餐厅里牛排与红酒,旋转餐厅里的香槟,高楼之上俯瞰都市夜景,灯光连缀成霓虹长河。男人凑在她身边说甜言蜜语,手里捧着鲜花,身上的古龙水清淡,楼下的特斯拉静候,只待她的点头。然后她拒绝了。三十岁的男人,早就打磨得圆滑。在她身上的每一笔投资都要在日后连本带利要回。为了人脉,他要娶个有官家背景的千金,就算占着陆茶云身份的是头长颈鹿,他也会抱着拥吻。
新桥段也不少。玩滑板的青年,研究室里的学长。前者以为叛逆青年对乖乖女无往不利,后者以为爱情是竞争上岗,只差给她递上自己的简历。他们张牙舞爪展示自己,见她温顺,从不反驳,便更像彻底征服她。说她诸般不足,她都点头称是。说自己爱她爱得刻骨铭心,她也几乎感动落泪。终于他们以为大功告成,等待她的回应。她打了呵欠,说累了,便回去睡觉。
也有女人想要拉拢她。太太们的贵妇会,丈夫与丈夫间不能走得太近,便全靠家眷们来往。上了年纪的太太尤其喜欢她,是个能做陪的年轻女孩,又不会喧宾夺主。她们领着她去商场扫货。为首的一位太太远眺对街的顶着寒风的上班族,居高临下道:“你看,这样子灰色的外套一定要料子好,不然就像这样,看着和老鼠一样。”她说话时正戴着一顶灰色帽子,是在第五大道百货买的,纯羊绒,设计师品牌。身边人都夸时尚,陆茶云却觉得她像是化疗病人。
她们又带着她去庙里烧头香。自有贵宾通道可以走,住持亲自接见,一排人穿着皮草齐齐跪倒,远看还以为是被衣服压垮。她们问她许了什么愿。她笑道:“我想找到特别的蝴蝶。”众人都笑,说她小孩子习气,整天想着玩,这个庙是求姻缘最灵验的地方。
一个月后,有个女人偷偷给陆茶云打电话,问她那个住持的法号。她是银行行长的情妇,怀孕三个月,去香港验出是女孩,想找这位主持美言几句,说这个孩子八字旺父。圈子里都信这个。
咬牙切齿地你追我赶,勾心斗角地向上攀爬,逃不开的钱名权,似是而非的爱情把戏。过苦日子的,想要不再苦。过好日子的,想要继续好。
“我不想再当小市民了,六十岁的老头也好,外面有五个女人也好,我死都不要挤地铁了。”有个同学喝醉后对她说。
“我要睡一百个女人,把她们的照片贴满一面墙。”解锁一个男人的手机后,她看到的记录。
“二十三的女人当情人最合适,不太聪明,却自以为聪明。很年轻,但不算犯法。”这是一位长辈。
“并不是说家里人不能出卖,关键是卖的价钱不值就没有意思。”这是另一位长辈。
“再给他生一个儿子,一个女儿,我的地位就稳了。”这是一位年龄与她相当的情妇。
在陆茶云面前,他们是赤裸的。男男女女,匆匆忙忙,兜兜转转,看似勾心斗角, 本质上原始人的狂放舞蹈。她满心倦怠。
然后林祝一出现了,太瞩目,太狼狈,像是一头站在在十字路口中央的大象。越是蜷缩着想要融入,越是显得格格不入。
他们的初次见面是陆茶云刻意为之。在入学前她就听过林祝一的名字,统计系里的怪人,有许多人撞见他在雨中不撑伞独行。平日里也独来独往,少言寡语。但是他为人又不坏,通过率极低的几何代数课笔记,流传的版本便是他写的。还常有人借他钱不还,数额只要不超过七千,过上三个月,他便完全不会在意了。
见了面,陆茶云惊讶于他的气质。疏离又脆弱,是一只会被叶片颤抖惊飞的蝴蝶,翅膀在阳光下熠熠生辉。真正狂热于他,是在知道了王蔚然之后。受伤害的女儿杀死了父亲,又在重压下自杀。林祝一没有料到这个。他认为王蔚然受难,便想着为她排忧解难,剩下的全无考虑。 他处事以孩子般笨拙的真诚,由此便埋下日后精神崩溃的隐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