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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概是日有所思的缘故,他梦见了杜誉,尽管这个人已经许久不曾出现在他的梦里。
我今因病魂颠倒,唯梦闲人不梦君。
然而稀奇的是,在梦中赵捷见到的并不是早年间意气风发的青年杜誉,也不是舞台上艺术娴熟又精妙的一级京剧小生演员,而是躺在医院病床白床单上神色憔悴的病人。
秋日的暖阳从窗边洒进来,似是觉察到了他的目光,杜誉放下书转过头,冲他微微笑了。
花白头发,修眉凤眼,一如往常。
赵捷记得这是2000年的秋日,他刚想走上前去抓住杜誉的手,然而还未曾触碰到,这过于仓促的白日梦就宣告了结束。
赵捷猛地惊醒过来,盯着素白的天花板出神,过了一会儿才发现,自己的脸上和枕巾上都添了许多冰凉的泪水。
他忽然想起杜誉过世之前对他说的话:
“人生苦短,死是最容易不过了。可我今天要交代给你一项艰难的任务,我相信你能做到。”
“替我活下去吧。”
“听我一句劝,闲的没事的时候多培养几个徒弟,多演两场戏,再去那些中学大学里面办几场讲座,你这条命好好留着,有的忙呢。”
“你得记着,咱们京剧艺术是戏迷大众给捧起来的,最终还是得回到不断变化的百姓生活中去,这才是戏曲的生命力所在呀。”
杜誉啊,如今我想见你一面,除了做梦,却别无他法。
“小林?”赵捷走出屋门,只见林绩早已忙完了,正坐在沙发上乐呵呵地看手机。
“师父,您睡醒啦。”见他过来,林绩笑着给他倒了一杯水。
“我继续给你讲讲吧。”赵捷接过水杯,摆出笑脸故弄玄虚:“有些事我可从没跟别人说过。”
“好嘞。”林绩早已做好了认真听着的准备。
1985年大年初九。
晚上宋同约赵捷出来吃饭,后者自然兴高采烈,想都没想就答应了。
“师兄,你自从结了婚就变成了大忙人,咱俩好长时间没像今天这样聊天了。”吃过晚饭,赵捷慢悠悠地走在回家的路上,心里无比轻松。
他想起以前赵毅曾对他感慨说,自己结婚之后再也没了像婚前一样亲密的朋友,最亲近的只剩下家人,因为忙着过小家庭的日子,实在分不出时间和弟兄们多说几句知心话。
赵捷那时不甚理解,如今见了自己的师兄,才突然领悟了其中的滋味。
我以后也会这样吗?
一瞬间,这个念头在赵捷的脑海中闪过。
年轻人对此在心里产生了本能的抗拒。他想:结婚的确是一件好事,可有得必有失,我这一辈子倘若年轻的时候走在父母长辈规划的路上、成年了又不得不为生计耗尽心血,到底有没有真正为自己活过一次呢?
正如杜誉所说,我有我的责任,我是我父母的儿子,是省京剧团的演员,将来还会是别人的丈夫、父亲,必须以大局为重,任性不得。
只是好像每个人都是如此,早在出生之前就有了自己的位置,而这个位置似乎并不一定需要我,换成其他的任何一个人,都需要做一模一样的事情。
既然这样,“我”的存在又有什么意义与价值?
正当赵捷脑海中一团乱麻之际,宋同叹了口气:“我跟你嫂子吵架了。”
“什么?”赵捷难以置信:“嫂子看起来为人很好呀。你们刚结婚,难道不应该甜甜蜜蜜的吗?”
“不是她的问题。”宋同抿了抿嘴,有些为难:“之前因为办婚礼的事,我父母从乡下过来,在我们的新家里小住了几天,因为生活习惯不同,再加上我母亲是一个很传统的女人,想在儿媳妇面前立威,所以有了冲突。”
“然后呢?”
“我肯定是向着你嫂子、向着我们的小家庭。现在都什么时代了,人人平等,婚姻自由,最起码的道理我还是明白的。但是我父母也不是能忍气吞声的人,我磨破嘴皮子才勉强把二老劝住,还被他们扣上了一顶‘娶了媳妇忘了娘’的帽子,听了他们好几天的阴阳怪气。”
“不管过程怎么样,结局还是挺好的,问题解决啦。”赵捷试图宽慰。
“因为我是从农村来的,她家里人总是看不起我,尤其是她姐姐和姐夫,明里暗里挖苦。”提起这些,宋同格外苦恼:“小赵,你说我是不是做错了?我非得跟她自由恋爱干什么?我要是找个和我一样从农村出来的姑娘,哪来这些破事?现在倒好,我两面不是人。”
虽然赵捷对婚姻和情感毫无经验,但他还是得硬着头皮想方设法劝一劝对方:“师兄,话不能这么说,你和嫂子还没毕业的时候就在一块儿,有感情。再说了,谁家过日子还没点儿鸡毛蒜皮鸡飞狗跳?我妈和我奶奶每年只在过年的时候见一次面,但还是一见面就吵架,二十多年了。你以后多努力,让嫂子过得舒心、幸福,看谁还敢说你的闲话。”
站在赵捷家楼下,宋同郁闷了一会儿:“行了,你赶紧回去吧。今天谢谢你听我发牢骚。”
“客气了。”赵捷笑道。
再次见到杜誉已经是几天后的事情。
自从纪念演出结束,杜誉再也没去过省京剧团。对于赵捷来说,生活又恢复到了日复一日的老样子。
新年已至,老演员们有的办了退休,有的转去了其他工作单位,其间还有一些人转过来,忙忙碌碌,有条不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