度一切苦厄(1 / 7)
十六
尽管已经破败不堪,满大街写满“拆”字,下水道冒出的臭味弥散,这一带还能看出曾经繁华商业街的痕迹,褪色破裂的招牌记录着上世纪八十年代的风尚。
黎越把车停在小巷里,走几步就到了他们的目的地。
“大富贵卡拉ok”的霓虹灯牌积了一层厚重的灰,门把手上生锈的铁链缠了足足十几圈,黎越拿起挂锁,想看看能不能撬开时,发现锁竟然只是个摆设,根本就没锁上。
午后路上没什么人,黎越拉下那些铁链,推门进去,谢今朝紧随其后,小狗自然跟在他脚边。
进门以后,谢今朝打了个喷嚏。仅仅是一门之隔,外面的街上热到走几步就浑身湿黏,歇业已久的ktv里的寒意却比冷气房还要足。
到处都是灰尘,谢今朝靠在前台的桌子上抽烟,桌面上的灰不知道什么时候被人擦出一颗大大的爱心,圈住枯萎的植物和招财猫,以及一沓酒水单。
黎越于心有愧,难得手足无措,围着谢今朝打转的小狗发出低沉的呜咽声,空旷无人的前厅传来渺远的回声。
谢今朝抽完烟后,左右看了看,走上了通往二楼的水晶扶梯,黎越提着在药店买的一大袋东西跟在后面。
ktv结业时,也变卖了所有的设备和家具,连门都被卸下来的包间空空荡荡,黑色的瓷砖地上散落着酒瓶和烟头。
谢今朝随便进了一间房间,在地上铺开垫布,迟疑了一会儿后熟稔地给手消毒后戴上医用手套。黎越识趣地把小狗抱上垫布,看谢今朝小心翼翼去揭小狗右眼上贴着的胶布。
小狗很懂事地配合谢今朝,只在血肉模糊的眼窝暴露在空气中时瑟缩了一下。
诊所的医生技术有限,小狗眼周的皮肉已经有化脓的趋势,谢今朝皱着眉头,接着黎越打的手电筒光,仔细割下溃烂发炎的腐肉。
哪怕谢今朝的外貌看上去早已经放浪行骸,这一刻的他依旧温柔妥帖,黎越看着他低垂的眉眼,不带着想要占有此刻的贪婪,只生出一种在神像面前祈祷时,心愿一桩桩一件件浮出浑浊水面的清朗。
撒上消炎药粉后,谢今朝将纱布裁剪成合适的大小,轻轻掸去小狗眼周皮毛上的灰尘,贴上纱布,让伤口与外界隔绝。
黎越短暂地嫉妒了片刻那只小狗,不只是因为谢今朝对它的耐心,更是因为它的伤口可以轻易的通过手术和药物愈合,而他的、谢今朝的,以及他们之间,有太多溃烂流脓却又无可奈何的伤口。
接下来的整晚,谢今朝都没有说话,只是一个人抱着腿坐在墙边,闭着眼,什么也不做。
他看起来像是睡着了,但黎越看得清清楚楚,谢今朝的身体在颤抖,以最小的幅度和最轻微的频率颤抖。
再次见到谢今朝已经有两个月了,脱离最开始的愤怒与不安,黎越开始能理解谢今朝的纵欲与自毁。
对他们这种人来说,有些时间是没办法跨过去的,必须要找一些事情搅浑这段时间。不同的是,黎越选择伤害别人,而谢今朝伤害自己。
而余下的时间不过是一段漫长的博弈,和身后黑色粘稠的潮水的赛跑。跑不过又没有人或事可以拉一把的话,就会彻底输掉。
黎越看着颤抖的谢今朝,想到的却是黎征华,他和谢今朝共同的父亲。从北往南的路程,他亲手制造一具又一具的尸体当作垫脚石,除了贪欲以外,黎征华的心里还有什么?
“被退学以后我不知道该去哪里,就在公园里一直坐着,坐了好几天,我感觉自己好像快死了的时候,有个人冒出来问我要不要找工作。“
天蒙蒙亮的时候,谢今朝突然开口。他的表情平静无波,说的话难得条理清晰。
黎越往他附近靠了靠,等着他说下去。
“我问他什么工作,他说ktv,然后他就问我,有没有被男人操过。“
“我点头,他就笑了,说我看起来就像个骚货。然后他说要试试,半夜公园没什么人了,他叫我直接脱裤子跪下,我不想,他就拿皮带打我。“
又是皮带,ktv,被皮带捆住的手,被当作一件工具的身体。之前黎越对他所做的一切像一个预言,谢今朝摸着捆住手腕的皮带,觉得理所应当,这是他的命中注定。
被皮带抽出的伤口被汗水渗透,阵阵刺痛传导到谢今朝的脑中,他闭眼享受安详感。
“看着文文静静的,没想到还挺下贱。”那个人捏着谢今朝的下巴,嘲笑着他的表情。
他让谢今朝管他叫哥,全哥。全哥像是当初在ktv轮奸过他的那些小混混长大的样子,又高又壮,胸前纹着猛虎下山。
全哥对谢今朝也好也坏。好在ktv里遇到难缠的客人时,全哥都能出面摆平,坏在他是个粗人,克制不了施暴的欲望,而谢今朝的下限早就被破坏殆尽,沉默地领受一切。
他的无底线开始让全哥觉得害怕,全哥在谢今朝的鼓励下,险些真的把他掐死,但很可惜,全哥还是在临界线松了手。
谢今朝躺在床上,氧气再次进入气管,进而传递到全身的细胞。
没有死里逃生的侥幸感,只有不知道接下来的时间该如何打发的迷茫。
浴室里有人在冲冷水澡,水声发闷。
他想了一会儿,才想到在里面洗澡的人不是黎越,不是李白旬,更不是陈进真。
全哥裹着浴巾走出来,纹身的色彩比谢今朝落入戴述的手中。
但对谢今朝来说,这一切都不重要了,时间变得空洞绵长,被一点点的甜头引诱着向前走以后,就会落入更深的深渊。
戈壁滩的月光下,他终于想清楚了。
走之前,谢今朝在黎越身边躺了一会儿。今天是满月,周围伴着漫天的繁星,那是一种带着强烈侵略性与欺骗性的平静,能粉饰世上所有的痛苦与不甘,而谢今朝决意不再受它的引诱。
麻醉枪的药效快过了,谢今朝看到黎越动了几下。
他该走了,谢今朝坐起身,想了想,又弯腰吻住黎越的嘴。向戈壁更深处进发的路上,他反复的想这个举动的原因,是在几乎零下的寒夜里,贪恋一点来自活物的温度,还是其他他无法接受的原因?
“黎越,我们谁也不欠谁了。”离开前,谢今朝在黎越的耳边说。
他一直向前走,筋疲力竭也没有停下,向前,向前,再向前,然后忘记一切。
再醒来时,谢今朝忘记了自己的名字,和与这个名字相关联的记忆,只剩下一具空壳,借给对人世间尚有留恋的游魂使用。
直到今天,黎越到来,他才找回自己丢失的那一支魂魄,见过了各种人形形色色的记忆,见过了数不清的情感和执念后,再一次与自己重逢。
现在他是戴述作为母亲送给黎越的第一份,也是唯一一份礼物,可能是祝福,也可能是亏欠。除此之外,关于他自己的一切都重新洗牌,清澈如皎白满月,也满溢如满月。
黎越摸着口袋里的灵签,是出狱后在谢晶藏作案记录的庙里求的一支签,问的是他和谢今朝的缘分,上面的签文他已经无比熟稔。
不须作福不需求,用尽心机总是休。阳世不知阴世事,官法如炉不自由。
直到现在他也参不透签文的吉凶,好在过去的一切终于过去,而未来只取决于眼下的所作所为。
黎征华最开始的名字不叫黎征华,他甚至也不姓黎,只是和谢晶在电影院里看香港电影时觉得那个叫黎明的演员很帅气,改名时干脆用了“黎”作姓。
在他出生的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