谈哥伦比亚大学及其他(3 / 3)
的环境与吾人思想生活密切的关系,在上海南京路念经念一百年也不能成佛。佛家最明白这条情理,教育家若不懂,只须游东海之普陀与西山之檀柘便可不待我的断断多辩。大凡世界的宗教家明白这条道理,四方罗马天主教的教堂,便是很好的例,我们一进那高耸巍立深邃黝黑的礼堂,看见那一线黯暗和平的阳光从极高的染色玻璃窗上射到那简朴的森严的座位上,闻见那满屋的香味,又听见那雄壮清瞭的琴声,虽素不相信天主教的人也可以几分领略信天主教的好处,他给我们精神上的安慰。宗教如此,学问何独不然?
一人的学问非从书上得来,乃从一种讲学好学的空气中得来使一青年寝染于此种空气中三年之久,天天受此环境之薰陶,必可天然的顺序的快乐的于不觉中传染着好学的习气,就是未必即得如何鸿博的学力,也至小得一副鸿博的脸孔,至少跟他谈学问时不至于他每每来问你要讲义。最怕的是一个像清华学校这样崭新白亮的一个大门,除去一个苍茵满布。字迹模糊,将倾未倾的大门及围墙,使人自远望之若一片空谷荒野或宫园故墟外,墙围内应该这样有一座三百年的古阁,那里有一片五百年的颓垣,甚至于无一屋顶,无一栅栏,无一树干,无一爬墙虎的叶尖不带着一种老大古朴的气象。有这种的学堂有这种的空气环境,然后可以讲学。像我们北大第一院工厂似的所谓沙滩儿大楼,无论如何讲学是讲不下去。
物质的环境而外,我们可以说师生在课外自然的接触乃理想大学最重要的特色。最重要的教育乃注册部无法子记分数的教育,真正的学问乃注册部无法升级留级的学问。在理想大学中,上课的手续乃一种形式上的程序而已。
(且通常绝无考试,与德国大学例同)教员学生不上课则可,(非强迫的)在课外无相当接触则绝对不可。因为倘是我们的推测不错,教育二字应解做一种人与人的关系,不应当解做一种人与书的关系。一个没学问的人因为得与有学问的人天天的接触,耳濡目染,受了他的切磋砥砺,传染着他好学的兴味,学习他治学的方法,明白他对事理的见解!这是我所谓教育。伟尔逊说的好,看书不一定使人成为有思想的人,但是与思想者交游普通可以使人成为有思想的人。课堂中的学问常是死的,机械式的,在课堂外闲谈时论到的学问才是活的,生动的与人生有关系的。课堂内的学问大都是专门的学问,课堂外的学问,出之偶语私谈之间乃是“自由的”学问lib-eraleducation。
古人有楹联曰:“常思先辈寻常语,愿读人间未见书”之“寻常语”三字即同此义。读王阳明的传习录(虽是他寻常语之一部)无论如何不及亲聆王阳明教诲之为愈。以今日视课堂为教育中心的教育方式,师生上课相见,下课相忘,学生孳孳以讲义页数为生命,不用说没有贤者可为学生的师资就是有贤者,学生也决没有机会听到他们的“寻常语”理想大学中的生活,必使师生在课外有充量的交游与谈学机会,使学生这里可与一位生物学家谈树叶的历史,那里可以同一位心理学家谈梦的心理分析,在第三处可以听一位音乐专家讲hofann的笑史——使学生无处不感觉得学问的生动有趣。
所以理想大学应该是一大班块异不凡人格的吃饭所,是国中贤才荟萃之区,思想家科学家云集之处,使学生日日与这些思想家科学家的交游接触,朝夕谈笑,起坐之间,能自然的受他们的诱化陶养引导鼓励。理想大学应该不但是这里有一座三百年的古阁,那里有一片五百年的颓坦。并且是这里可以碰见一位牛顿,那里可以碰见一位佛罗特(freud),东屋住了一位罗素,西屋住了一位拉思基,前院是惠定宇的书房,后院是戴东原的住所。这些人物固不必尽是为教书而来,直以学堂为其永远往所而已。故以上所谓“吃饭所”非比方的话而已,乃真正指吃饭而言。他们除了吃饭之外,对学堂绝无何等的义务,在学堂方面即所以借这些人以造成一种浓厚的讲学的空气,没有这些人的存在,而徒驾三数十个教员决不足以掩蔽几百个喁喁待学的青年的乌烟瘴气,故一面必力限定学生的人数,(多则,能个个人得与师长亲密的接触),一面必增加鸿博师儒之数额。此则略近于英国大学的制度,在本篇中可暂译以“学侣”二字。如这回由庚子赔款委员被撤退之罗素与狄根生g。lowesdichn就是剑桥大学单吃饭不教书学侣之一。他们除去有终身永远在学校之居住权利及每年得薪俸二百五十金磅为杂费及旅费外,对于学堂绝无规定义务,且出入旅行有充分的自由。英国大学之有这种设备,一方面是替国家保护天才之意,使他们得永远脱离物质外界的压力,专心致志于学问思想生活上面。可以从从容容的增进他们的学业,培养他们的德性。一方面是使大学成为一个很有趣味的社会团体,大学里头的社会生活是一种优异可爱的生活。
所以理想大学不但是一些青年学者读书之处,乃一些老成学者读书之处。大学里头不但有缴学费才许念书的小学生,并且有一些送薪俸请他念书的大学生。缴学费念书的学生虽常有根可造就的天才,送薪俸请他念书的学生才能够对于学术思想有重大的贡献。
最后关于学生毕业问题,即今日教育界所公认为最重要问题,我也不能不说几句。我说这是教育界所公认为最重要问题,因为我们公认读书的目的是要毕业,理想教育所最怕谈的是“毕业”二字,不必说学业之于学者本没有告毕之时,命名之根本不通,就说要想出一种称量学生的学问程度的好法子也绝想不出来。理想的教育并不是不愿意想找出一法,把某甲与某乙的学问比较一下,变成亚拉伯字码可以写出来的准确的,精密的,不误的分数,但是理想教育始终不承认自有史以来有这种法子已经被人发明。就实际方面着想,毕业二字也不过是说一人的学问已经达到“比较可以”的程度而已。
此所谓“比较可以”的感慨只有“与该学生是相近的教员或导师能够感觉得。
所以依理想教育计划我们应该实行“导师制”tutoralsyste每个学生可以自由请一位教员做他个人的导师,一切关于学问上进行方针及看书之指导惠托于此一人之手,此导师取之教授也可,取之于学侣院中人也可,只须得他们的同意。导师应知道该学生问之兴趣与缺点随时加以指导,且时常以相与谈学之机会。倘是一学生的程度可以使他的导师觉得已达到“可以”程度,于必要时就请他的导师给个凭据也可以,认此学生为该导师之门人,故毕业之事全与学校无关,而为导师个人的私事,同一学院毕业或为梁任公的门人,或为章炳麟的门人,梁任公或章炳麟之所认为什么是“可以”程度,则全由梁任公章炳麟以私人资格而定。各导师的门人的程度,或高或低,本不相干,因为这可由各导师自己负责,至于此文凭之程式,也由各人自定,印的也成,写的也成,写在连史纸上也成,写在毛厕里用的粗纸或信封上面也成。因为这文凭是最不要紧的事。我们理想教育完全实行时候,应该完全用不着文凭。
看一看那学生的脸孔,便已明白他是某某大学毕业生。倘由一学生的脸孔及谈话之间看不出那人的大学教育,那个大学教育也就值不得给什么文凭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