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1 / 5)
一路无话。
在安静的环境里行动,注意力会格外集中,我的呼吸节奏很乱,我听得非常清楚。
松鼠沉默地跟在我身后,我甚至连他的脚步声都听不到。但我能感受到他的从容,这种从容是在刀尖上站久了硬磨出来的一种习惯,好像他已经随时做好了不成功便成仁的准备。
但我不行,我不知道我什么时候才会真正地准备好。
鹄羹保持欲言又止的样子很长时间了,我的表情一定很难看,才会让他问不出一个字。
黎明将近,这是一天中守卫最薄弱的时候,我们没费什么功夫就潜了进去。
在去往九重天的路上,我已经飞速地在脑内分析了一遍眼下的形势。距离夙音被带到这里已经一个多星期,蓬莱那边却只是被重兵把守,既没毁灭也没易主,这就说明他一定还活着。不过以他的性格,要求只身前往也就等于把话挑明了:别拿音乐当幌子,有什么手段尽管冲我一个人来。
我几乎可以确定,夙音此时就被关在地牢某处,而一干人等就坐在金碧辉煌的宫殿里,看着歌舞,等我去凑这台救死扶伤的戏。
九重天那帮老混蛋享受这种众生皆蝼蚁、被他们踩在脚下肆意玩弄的感觉,在他们眼里这是一场狩猎游戏,我们都是被驱赶的牲畜,围场外早就布满了弓弩,放与不放只是心情好坏与时间早晚的问题。
进地牢前,我郑重地跟他们两个拥抱了一下,在这种决战前的重要时刻我果然又变回了笨比,心里堆满了各种话,一句也没说出来。
他们轻轻地拍着我的背,各自沉默着,我听到鹄羹微不可闻地叹了口气。
没有比他们更好的家人了,我想。他们给了我很多自由。
鹄羹与我们分别,去我跟他商议好的地方布置万象阵了,我和松鼠开始一层一层地搜寻,螺旋形的石阶蜿蜒而下,不知道通向哪里。
找人的过程不多赘述,我们尽可能地避开了与守卫的正面冲突,还顺便跟犯人们打听了一圈这几天有没有一个身份尊贵的人被关进来。他们说新来的确实有一个,尊不尊贵不知道,总能听见下面传来一种他们从没听过的乐声,不过这两天没有了,不知道人还在不在。
我心想在牢里还有心情搞音乐,除了夙音恐怕也不会再有别人了,搁在现代怎么也得是个天王级别。
最后我们在地下九层发现了他。松鼠动作利落地击倒几名守卫,砍断牢门上的铁链,我急不可待地冲了进去。
我一辈子都忘不了那一幕。
他会被整得很惨,这个我是能想象得到的,比丢半条命更难以忍受的是被羞辱,我想起以前在蓬莱王宫,他那些没二百年强迫症想不出来的繁文缛节,想起他发疯的样子和脆弱的样子,这地方浑浊、湿黏的空气他怕是呆上一分钟就要窒息了。
而他却雍容地坐在布满灰尘的干草堆上,是的,雍容,除了这个我很难用其他的词语去描述。人已经昏过去了,却依然昂首挺胸,脊背笔直,即便是闭着眼睛,额发被冷汗浸湿,乱糟糟地贴在脸上,华美的礼服破烂不堪,连衣带都断了,也还是像个尊贵的国主。枯草是他的王座。
如果我是他的子民,我会有一种澎湃的向他下跪的冲动,没有人比我更了解他对活着的执念,但在国家的危难时刻,他又会义无反顾,慷慨赴死。这对我是一种莫大的刺激,平时我总爱嘲笑他龟毛,但人家有牺牲的觉悟,我却只会让食魂们给我擦屁股。
有时候我认为空桑这种现代化相处模式是最优的,家人之间就是应该一起哭一起笑,把眼泪鼻涕抹在对方的衣服上,但有时候我又很迷茫,像出了这种事我就只能跟他们道歉,说大家一起共进退。我没有将他们护在身后的能力。
本来我已经在慢慢接受自己的普通了,但这种差距依然会刺痛我,让我觉得我是个失败的空桑少主。而另一方面我又非常心疼夙音,他就是一个彻头彻尾的工具人,继位的时候没得选,生死之间依然没得选。
可即便如此,他还是活得像个斗士一样。
我拂过他高高的眉骨,视线向下移去,落在他手里攥着的一只口琴上。
这只口琴是我送给他的中秋礼物,一来是想给他介绍民间乐器,二来因为他远在蓬莱,我们不能时时团聚,我让他想我的时候就对着月亮吹奏一曲,有点千里共婵娟的意思。他倒是很直接,想我的时候就直接叫我过去了,我一直也没见他往外掏过这东西。
口琴被擦得锃亮,他的袖口一片斑驳,那是血迹干涸之后留下的褐色污渍。我想看看那只口琴,但他攥得太死,我拽了几次都没拽动,心里一时间说不上是什么滋味。
可以确定的是,我再也不会喜欢千里共婵娟这句词了,这对我、对他来讲都是一种酷刑,有的人就算你时时刻刻在他身边也未必能摸清他的想法,能不能长久,寄托给月亮又有什么用呢?
我先是轻轻地拍了拍他的脸,没反应,再晃晃他的肩膀,还是没反应,我又不忍心抽他大耳刮子,只好去掐他人中。
夙音身子抖了一下,警惕地睁开了眼睛,看到是我又放松下来,瞳孔却缩紧了。
“想到解救蓬莱的办法了吗?”他沙哑地开口,地获得参赛资格。
为此我需要深入了解当地人口味和饮食习惯,想要有针对性地制作创意菜谱,看能否借机亮出空桑的名号。如果当地百姓有机会去空桑餐馆吃饭,没准可以传递一些消息给锅包肉他们。
我每天全神贯注地忙这件事,也因此忽略了另一些东西。
我和夙音大多数亲热的时间都是在晚上,有时候我觉得太暗了,想要点根蜡烛,夙音总是嫌麻烦拒绝。偶尔白天有空,他也就是把衣摆往上一掀,由我脱他的裤子。
过了很久,我才在某天突然想起,趁人睡熟,偷偷卷起了他的袖管。果然他的手臂上又新添了数道划痕。
那些划痕都很深,看得我心都揪到一起。
他又复发了。或者说,根本没真正治好过。我根本没给他系统地治疗过。我曾经提过让饺子屠苏给他看看,要不要开点药调理一下,被他严词拒绝了,而我也觉得中医对他这个病帮助不大,最后便不了了之。
我只能想方设法帮他转移注意力。我以为我的努力多少应该有点作用,但事实似乎并非如此。
我的小音就是那种宁可站着死的类型,为了百姓还可以忍辱负重,对自己根本就没那么在乎。
每个我不在的一整天里,他在想些什么呢?
他担心的点我都明白,但想要让他彻底走出来,就要搬走头顶那座大山,然后给蓬莱找一个新的国主,顺便将素蒸音声部发扬出去,少了哪个都不行。
这几乎无解,我也只能是这些事件的参与者,完全不敢保证在我有生之年能看到这一天。
尊严和自由,哪一样都不是我区区一个空桑少主给得起的,我能给他的,只有麻药一样的短暂的快乐。
但我希望给他一些安全感,我想让他躺在我怀里睡觉的夜晚能够安心一点,哪怕只有一点。
然而没过几天,我的白日梦就破碎了,我的创意被剽窃,人也因为偷面团被开除。因为我水平突出,还受到了主厨的特别优待——他会跟其它大餐馆打好招呼,我这种小偷不可能再找到类似的活计。
这在我目前为止遇到的所有大大小小的事件里根本算不了什么,但却成为了压垮骆驼的最后那根稻草。
我很清楚,在这种特殊时刻,等来救援的概率有多大。松鼠他们一定会想尽办法找我,但即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