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 游泳池(2 / 2)
有时替别人拉货车。不过,别的地方也没待上太久。”
“那位女管家,她是您太太吧。”
“完全不是。”我想了想说,
“实际上有点儿复杂,而且还很乏味。”
“您可以和我谈谈,这没什么关系。”
“你看……我们是五六年前认识的。”我说,
“她刚和我生活在一起时每天都犯歇斯底里。我一点儿也不理解她,觉得她很快就会离开,但直到今天这种想法都没能成行。我心里不畅快时不喜欢说话,她呢,大喊大叫,摔东西,事后又请求我的原谅,为了彼此的安宁我搬到另一个房间去住,生活没有干涉,终于平静了。有天晚上她突然敲我的门,说不知怎得或许是年龄使然想要一个孩子,还说有了孩子她与我之间就完全有了了结,我对外国人那种繁衍子嗣的想法不感兴趣,但她得到了两个小家伙,眼下是完全属于她的东西。最大的那个今年两岁了,除了清醒的时候看见我喊爸爸,其他时间不但他对我感到陌生,我对他也唤不起多余的爱。两个无爱的人生活在一起其实很容易。你知道吗?胡安妮塔从前是个……”
我本来想说“是个堕落的女人”,但话说回来,怎么能说妓院出身的姑娘就低人一等呢,男人瞧不起妓女,只不过因为男人瞧不起任何女人,恰巧他又请她们喝酒,在她们身上花了钱罢了。虽然嫌恶,但总要去那种地方搞得身体虚弱,晚上通宵跳舞,喝酒,沾染性病……
里卡多见我不再说话,顺着水流凫到岸边,一只胳臂肘支在砌好砖的地板上。他的眼神约略透露着烦恼,我害怕自己的话使他腻烦了,但是看着这副色情美丽的胴体,简直让人痛苦,下面像一块冒火的石头。
[……出于对另一个肉体的无限崇拜,女子能够以最直接的肉感上的生育得到满足,而男子之间除了进行艰涩困苦的精神上的生育以外,看起来朝生暮死,充满转瞬即逝的滑稽感。苏格拉底虽然爱阿尔西比亚德的美貌,但小心谨慎,任凭怎样诱惑都没有与之交缠;一方面来说是智慧和理性打败了官能上的不思考的美,另一方面则显示讲故事者的不切实际。当美利用情欲席卷而来时,只有现代人才乐于使思考这种专有把戏,粉饰,虚伪,做作,不诚恳,永远得不到满足,因为自己是世俗意义的人。只有唐璜活着时最快乐,一生勾引两千多位情人,剧作家要他下地狱,他就心满意足地赴死了。爱情的答案,或许就是一种堕落,就是快活地死。]
“血脉延续。”里卡多面带嘲弄意味地低语,“在城市里,在我的老家,爱很复杂。可是到了另一个国家,就说刚果吧,爱又很简单。刚果生活着许多猴子,想要交配就去追逐同伴,想要吃就去争抢香蕉。猴子可不会对生育问题犹疑不定,它们是动物……”
“抱歉,我让你不愉快了吗?”里卡多回过神,不真诚地挥了挥手,好像他实际要表达的并非这种意思似的,“别想这个了。”
他两手撑起自己的身体爬到岸上,光裸的脊背像滚落盐水一样滚落水珠,在里卡多的背后,棕榈树叶呈z字形交叠在一起,我有点犹豫,但跟在后面也上了岸。更衣室里,威利斯坐着用脚踢面前黄澄澄的塑料椅,好像在观察什么东西,他抬起头扫视我们一眼,把湿漉漉的发绺拨到脑后,解释道:“这儿跑进一只猫咪。小猫,小猫!”他拍着手逗弄它,引起旁边一个在水池边摸摸索索的老人的注意,然而猫只是歪着脑袋,对拍打没有反应。我看了看手腕上的表,差一刻到下午四点,外面的阳光仍然毒辣,到了有些病态的地步。里卡多注意到走廊上有神龛,非常惊讶地停下来观察,很快又走掉了,“这里的人有信教的习惯吗?”他挨近我,说,“进来时没看到有这个。”
我说这面雕塑是经理安东镶嵌上的,他们一家子都信新教,订在墙上有十几年了。里卡多瞧了瞧没有光的圣母和圣子暗红色的脸,他们表情严肃,形容呆板,然而看久了有种苛责和类似于愠怒的味道。他明显有什么没说完,或者没有说出口的话,或许某种回忆突然跳出来,搅扰他的思维;而他的兄弟威利斯仅仅冷淡地瞟了圣像一眼,显然没引起什么兴趣。我去找安东退钱,发现他抱着那只闯进更衣室里的猫咪,正用粗胖的手指去扯猫脸上的蜱虫。“何塞,有电话找你。”他心不在焉地同我说,“不,不知道,没说是谁。”等我接完电话出来,安东摊开两只手,猫已经不在他身上,桌面凌乱地摆放几张沾染油渍的速记纸和黑色签字笔。
“是只瞎猫,”他得出结论,“什么也看不见!真可怜。”
里卡多和威利斯在车后座等我。玉米丛有一处歪斜的脚印,显然为了抄近路,他们从硬茬茬的田地后面走下坡道,里卡多的头发弄乱了,威利斯没穿衬衫,露出有些发红的皮肤。道路两侧慢慢向后倒带,速度越来越快,兄弟中的一人看向车窗玻璃外侧,一座黑黝黝的,很有形状的啤酒酿造厂挤进视野。云霞在空中被打散,哼着气变成一粒粒块状物。里卡多靠在椅背上半阖着眼睛,在车内后视镜镜面上看起来就像是假寐。他在想什么呢?我心想,要是我能知道那片黑黑的短发和皱起的前额后面都藏着什么就好了。是的,毫无疑问,我自己的脑子一团冰冷……我待人接物不热情。有点孤僻,总是不情愿解释这个,解释那个。可是我情愿了解他,而且一点也不害怕。这种不害怕,和我对别的东西没有畏惧情绪是不一样的。今天他想问我什么呢?色欲,美,激动的感情,本质上是一回事……我不敢说我爱他,因为我的内心总在变动,可实际上是很明白的,一种非常危险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