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登顶的时间意外很好。雨势慢慢变小,降下最后一滴水露,而后沉寂。
剑子收了伞,沥了沥上头的水,同佛剑在山顶凉亭里修整。夏雨暴烈,他二人的衣服都湿了大半,湿答答贴在身上,很是不适。剑子拧干了袍子上的水,站在风口处等它吹干。
远山郁郁,飘渺在云雾之中,只浮现出浅淡的轮廓。天还是阴沉沉的,如同洗砚之池,墨色缠绕,勾连不休。剑子仰头张望,目光却越不过山峰,只望见一片乌云,携着朦胧山雾,随风西行。
他轻吁一口气,吸了满肺湿润的水汽,心如冰清。
雨后道路泥泞,山路难行。两人打算在凉亭处暂作休整,吃些干粮。幸而夏日总是晴得很快,眼见着阳光穿透云层洒落下来,地面上的水很快便干了,只剩下一些浅浅的水洼,在炎夏的热度里蒸发。
凉爽只维持片刻,天又大亮起来,蝉鸣复起,在凉亭周围环绕不去。
“唉……”
剑子解开水囊灌了一口,在聒噪的蝉声里觉出迟来的微倦。夏日炎炎好睡眠嘛,头脑似乎随着燥热一并昏沉起来。山雨的微腥还萦绕在鼻尖,凝了水意的草木焦干得更快,蔫蔫地发怵,漫出熏蒸过的苦涩。
山路上隐隐冒出一个人影。
剑子眼尖,隔着很远便看见了。看来人身量娇小,应是位女子。他下意识地瞥了佛剑一眼,佛剑正低眉擦拭佛牒上的残雨,没有在意他的视线。
“这么热的天,竟也有人上山。”
他摇了摇水囊,里头还有七分满。若是那行人口渴,前来讨水,他也可慷慨解囊。
“各有困苦罢了。”
剑子想了想,觉得佛剑说得没错。他们两个人不就是冒着烈日和雨水上了山吗。
女子渐渐行近了,与剑子的想象大相径庭。如此天气,他本以为行人应是位采药的农妇,却不想她一身锦衣,娉婷袅娜,立在灼目阳光下,额上竟无一点汗渍。
她抬眸看向剑子,未语先笑,容色甚是娇艳。
“这位道长,可否讨些水喝?”
剑子不着痕迹地打量了她一番,爽朗应允。
“当然。”
他正准备回身去拿水囊,佛剑便自一旁走了过来。他的水囊还是满的,一路上不曾用过。
“请。”
他将水囊交给锦衣女子。
“哦,竟还有位大师,失礼了,”她眼中灿然一亮,视线落在佛剑眉心的灵光上,“多谢大师慷慨。”
她接过水囊,染着蔻丹的细白玉指似有若无地滑过佛剑的手背,温度冰凉,像是某种永远热不起来的穴居动物。
佛剑垂目回礼,无视她艳丽的笑靥。
“小事而已。”
那女子大概是从没被如此平常地对待过,皱紧了眉,仍站在佛剑面前不走。
剑子挑了眉,颇有些幸灾乐祸,也不去给佛剑解围,只想看看事情会如何发展。
女子强笑了一声,说道。
“大师为何不敢看我?”
佛剑便抬目,静静注视她,目光极淡然,仿佛是看着一潭静水,而水中空无一物。
佛剑说:“是你不敢看我。”
女子骤然变了脸色,额上缓缓落下一滴冷汗。她拿着水囊,如抱火炭,只得咬牙说了声谢。而后一眼也不看剑子,转身便走,露出半张犹带怨忿的脸。
“啧啧……”
剑子撑着栏杆叹息。
那女子身上妖气冲天。
“我就说嘛,这种天气,可不会有人无缘无故要上山的。”
“是不是,佛剑?”
佛剑背上佛牒,将剑子的水囊收进包袱里,抬步便走出了凉亭。
“好友啊好友,你这是要往哪里去呢?”
剑子明知故问,他跟在佛剑身后,慢慢悠悠地晃了出去。佛剑也不多话,将包裹搭到剑子肩上,看古尘的位子歪了,还好心地扶正了。
他手中理一把古尘的剑穗,淡淡吐字。
“收妖。”
他们循着那女子残留的妖气一路追寻,为了不打草惊蛇,当然,两种意义上都是,隔了较远的距离。佛剑身上佛气太重,虽然尽力收敛,还是不得不走在剑子后头,让他用道家法术掩盖着。
剑子握着干透的伞,转过身来面对着佛剑,两颊的毛毛被风吹得松蓬蓬的。他一步一步倒退着走,试图同佛剑面对面地说话。
“世上的事,有时还得折中。修为一高,便容易引人瞩目,生出无妄之灾;修为太低,也很不妙,遇上事往往只有挨打的份儿。”
想及此处,他便想笑。只是一个人笑太过没趣,所以驻了脚步等佛剑跟上。佛剑步履稳健,双肩不摇不晃如一线水天,停在他面前一步的距离。
“所以,有修为高深的佛剑好友出力,学艺不精的剑子才能高枕无忧啊。”
佛剑瞥他一眼。
剑子遂正色,思忖道:“那般浓重的妖气,连僧人和道士都敢诱惑。你说,她要拘多少生魂,才能练就这样的胆量。”
佛剑眉心一皱,敛目思忖。
“粗算……应有百余人。”
圣行者面上浮出沉沉的痛色,良久,一声轻叹散逸在空中。
剑子听出他声音中的怜悯痛惜,睫毛轻轻一抖,不知为何,他腕上檀珠似是一重。
“佛剑……”
“你又何必……”
他踌躇着回眸,不知该如何安慰。
剑子啊剑子,你不是向来自诩风趣,怎么到了关键之时,却连一句好话都说不出来。这时候剑子就有些想念他师父了。要是道尊此时在场,宽慰佛剑两句,无论那些话有多么淡而无味,佛剑都会十分郑重地一一应下,仿佛他师父在说什么佛家箴言。
他总是这么严谨肃穆,圣行之道一往无悔。
剑子跟佛剑认识了太久了,久到那些惊心动魄的生死关头已经被时光抹平了棱角。后怕的情绪往往只在危急的那一刹那强烈,随后便被劫后余生的庆幸掩去,变成闲暇时无聊的谈资。反而是某年某月、某日某时,某个平平淡淡的微小事件、不值一提的细枝末节,忽然鲜明、忽然皎洁,拨云见月。
何必什么呢。
剑子没有再说下去。
他太了解佛剑了,了解到不可能不知道佛剑的回答。这一句劝,只是他的私心,希望苦行的僧人能可快乐些。
但他知道佛剑是不会听的。这一句“何必”已成无用功。
“哈……,”剑子叹息着笑了一声,尾音牵着感慨。日轮逐渐西沉,他的话语在余晖里温暖,“罢了,纵是我说,好友你也听不进去吧。”
“还不如当年修成弥勒,日日欢喜,笑口常开。”
剑子朝日落的方向看过去,在心里估算着时间。再过一个时辰,便要入夜。晚间阴气重,他们得抓紧时间。
“妖气已有消散的迹象,她应是回了巢穴。咱们也得快些行路,不然就要被她溜走了。”
于是两人加快步伐,不再收敛功力,迅速下山。山下人烟不旺,只有一个小小村庄,灯火熹微,只两三盏灯亮着,房屋大多隐藏在黑暗里。村口处立了一块青石,上书“秦庄”。
甫一踏入,佛牒便振动起来,佛剑抬手安抚,它才慢慢停下躁动的清吟。剑子环顾四周,只见一片空荡,刚刚入夜,路上已无行人。风萧瑟,气阴寒,落叶飞卷,全然不像暮夏时节。
“看来这一回,不够轻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