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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把脸埋在袖子闷闷痛哭,脑中却想起多年前的一个夜晚。霓裳对着一扇空门穷极了去望。她那么用力地眺望,拼尽了所有的力气,像是想要望穿层峦的宫殿与高山,望到故事的尽头。
但她做不到。
到如今她才明白霓裳公主为何郁郁寡欢。
禅让大典完毕,鹭王正式继位。上官鸿信落得个王爷称号。史家们迫不及待要为圣君撰写史书,他倒无感,早早甩手不管。何种该写何种不该写,鹭王应懂得拿捏。卸了羽王之位,再居羽宫便有所逾矩,上官鸿信索性搬入别苑。隔着几道廊亭与香室遥遥对望,策天凤不想见他也得见。
下雨了。
上官鸿信站在廊下闲闲观望。雨渐渐大,扑湿他的衣角。他懒得避雨,颇有点听之任之的心理。
何人?
上官鸿信回过头,策天凤悄无声息出现在他身后。
老师?
策天凤皱眉看他,见他不动,便严厉了语气:过来。
上官鸿信心不在焉地走过去,不知道策天凤在打什么主意。但策天凤只是握住了他的手腕,上官鸿信顺从他意,一直陪他走到曲折回廊的最深处。
尽头处是浅浅湖泊,湖中栽满芙蕖,莲叶接天。虽是谢了大半,但气势犹存。
雨势一阵阵的,湖上一派烟水迷茫,策天凤临水而望,衣袂被风雨卷得翩飞。他秉持一贯的寡言,敛目深思,上官鸿信端详他纤长的眉,被动地猜测他的心思。
你说,我留不住。他抬眸看向上官鸿信。
上官鸿信读懂他的话意。
你能吗?
他望着满塘枯荷。
那就证明给我看。
上官鸿信平心静气地回答。
无须多言,策天凤挥开青色的羽袖,雾气在湖面上弥散而开,又被雨水清洗一空。
像是洒下一缸花青染料,兼得毫笔粗放抹过,一池枯荷转而为青。渐渐,从这青绿中析出小团粉白。低垂的根茎直起身,将落下的花瓣一扇扇地重开。乍然间似铺开两匹艳丽织锦,并排悬在湖面,一者高,一者低,密密层层围绕长亭。
上官鸿信忍不住低头,新开的莲花已漫上栏杆,荷叶遮蔽了湖面,在细雨中滚落清露。
你……
他少见地失言。
你要的证明。
策天凤折起一枝芙蓉,递给上官鸿信。它迷失了季节,如同开在盛夏时般绽放。
死的不可以生?策天凤唇边隐有弧度,微微嘲意。
生老病死,确是人之常情。但若我不允,你哪里也去不了。
上官鸿信接过新荷,花瓣湿淋淋揉碎在指间,像一团烂糊的血肉。
这对我公平吗?他问道。
策天凤不为所动,只说:你死了,对我又公平吗?
所有人都会死,但我不会。这公平吗?
他轻声叹息,任风雨在睫下凝出轻盈的结晶。上官鸿信却看见他皮囊下一座冰川正散着非人的冷气。如此寒冷,如此不可接近,正如几千年来他心中始终不融的坚冰。把自己锤炼成金城汤池,高耸到望而生畏,却期望凡人能以有生之年凿开冰面摧毁他。以此所为,求其所愿,上官鸿信早知他南辕北辙,但执意之人竟浑然不觉。
上官鸿信不会放过这个机会。
他从背后环住这具瘦削的身体,不给策天凤任何喘息的时机。
他将脸贴在策天凤颈后,吐露温热的鼻息,感到冰川有将融的征兆便用力抱紧。
为什么是我?上官鸿信说道。
策天凤斟酌许久,似乎在寻找一个不会刺痛的答案。可惜,只是徒劳。
因为你……在我身边,却不会向我许愿。
上官鸿信嗤笑一声:我怎么会向憎恨的人许愿?
更何况,我想要的,永远不会回来。
……是霓裳?
不。上官鸿信却否认了。
她的命是她自己的。如果她不后悔,我不会替她后悔。
我想要的,是我的命。被你拿捏着的,我的命。
为什么是我?他再一次发问。
然而领悟却在电光火石之间击穿困惑的迷雾。
所以……是因为我恨你?不……不是这么简单……你想要……你想要的是……
我想要你留下。策天凤说。
你对我的恨意很纯粹,无论我为你做过什么,都不会削减。你不会敬畏我,不会跪拜我,你只会亵渎我。
既然你杀不了我,便退而求其次。
在你身边,我可以做个凡人。
果然……你不会放过我。
想不到,我与你……竟是如此结局。
上官鸿信胸中迸发一股凄情,竟忍不住发笑。笑完了还觉不足,一口咬死在策天凤颈上。策天凤静静受着,像只引颈待死的鹿,温驯到见了刀就迎上去,宁可被砍下头颅,也不愿忍受长久的寂寞。
十四
凤凰鸣,九岳崩,天雨如泪。
——《志异录·羽国卷》
雨终是停了,羽国的秋狩得了空隙被排上日程。这是鹭王登基后,将翊地划给上官鸿信做封邑。
堂兄。
临走时鹭王突然叫住他。
上官鸿信静候他的提问。
身为帝王,除了凤凰的踪迹,其余他都不该问。
你……还会回来吗?
问出这种问题,上官鸿信只觉失望。
如果你想坐稳这个位置,最好是希望我永远不要回来。
可……堂兄,你是我唯一的亲人。
坐上那个位子,你早已众叛亲离。
上官鸿信将策天凤的教导原封不动地转交。
你是王。
不必怜悯自己。
当然,也不用任何人来怜悯你。
他转身欲走。
堂兄。鹭王大声喊住他。
我没有你那么适合做王,但我会尽我的努力做好。
上官鸿信回眸看他。天光从一束束窗格里挤进来,在触到他时四分五裂,不胜其寒似的,堪堪划亮他的衣角。
真遗憾……当初登基时,我也这样想。
他拂袖离去,留给羽国一个飘渺的背影。
有关上官鸿信的记载,止步于此。
旅途漫长,行到翊地时已下了雪,天地铺成银白,是一种可喜的清净。上官鸿信坐在廊下烹煮香茶。屋内白雾腾腾,帘外白雪纷纷,依稀记得,当年他和霓裳离开翊地,前往羽都,启程时亦是一个大雪纷飞的天气。
那一年,他十七岁,霓裳更小。他们都以为会永远留在那座宫殿。
想不到,二十年后,他还是回到了故乡。
你在想什么。
策天凤支起身来,狐裘从他肩上滑落,露出雪白的脊背。
依然没有任何痕迹。
奇闻。上官鸿信不由挑眉。
老师也会在意我想什么?
上官鸿信将散在桌案边的衣衫递给他。策天凤捡拾一番,可用者寥寥,只得罩上外衫。上官鸿信见他单衣赤足,望一眼地上狐裘。
我不冷。策天凤说。
真好。上官鸿信哼笑一声。翊地气候严寒,冬天是很难捱的。
他瞥一眼策天凤,脸上似笑非笑。
我小时候,很怕冷。
我知道。策天凤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