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6节(1 / 2)
她咯咯笑起来,握拳在凉席上捶了两下,“当庭对策是十个读卷官轮流问,陛下从头到尾没说话,礼部的左侍郎问如何杜绝科举作弊!他就是懒,抄了几句你在国子监讲学那天说的话。”
楚青崖按摩完了腿,把她翻了个个儿,捏上肩颈,“我讲课你认真听了?”
“那可不。”江蓠道,“礼官一点头,我就举着牌子冲到小间里去了,其他人都没我快。魁星保佑,多好的题啊!你和爹娘烧香真管用……”
她又打了个哈欠,声音低下去,含糊道:“气死那些看不起人的……”
楚青崖吹了灯,明明担心一整天也累了,可就是睡不着,手指描摹着她的眉眼。
“气死他们。”他小声咕哝。
残夜未尽,家中就来人了,带着圆领蓝罗袍和皂纱进士巾。
寅时的京城还在沉睡,偶尔能听到远方的鸡鸣。楚青崖一宿没合眼,丑时就梳头洗脸,把自己打理得整整齐齐,还往绯袍上熏了香,腰带上的象牙球擦得珵亮。
殿试不淘汰考生,只分出三等,辰时天子在奉天殿外传胪,礼部会事先给贡士发放公服,把他们叫去演练,免得有人没见过大场面,手忙脚乱失了礼数。但每人的名次只有小皇帝和读卷官知道,要等鸿胪寺的礼官捧着金榜唱名才见分晓。
楚青崖把帐子里呼呼大睡的狐狸揪出来,顺顺皮毛,擦擦爪子,掰开嘴塞了片姜,套上礼部送来的崭新袋子扔进轿中。
大功告成,他舒了口气,准备一个时辰后再和百官一起入宫观礼。
轿子晃啊晃,江蓠在里面晕啊晕,嘴里含的姜片猝不及防“咕咚”咽了下去,辣得她含泪咳了几嗓子。
总算清醒过来,苍穹已淡去墨色,一钩白月悬在西天,照着奉天门内三座巍峨殿宇,早起的麻雀聚在琉璃瓦上,叽叽喳喳谈论着地面上忙碌的人影。
礼部尚书带着两个侍郎站在丹墀下,让一百多名中式进士在御道左右排成两列站好,严谨地练了三遍如何行礼。卯正钟鼓司的乐师到齐,羽林卫放大臣们入宫,所有人都整装肃立,在晨风里目迎天子卤簿从宫道行至殿前。
太监鸣鞭后,檐下响起中和韶乐,众人向御座上的小皇帝行三拜九叩的大礼。
江蓠按个头站在前排,感到一道炽热的视线穿过人群,胶在自己后背。她悄悄地朝左侧偏头,用余光扫过去,只看到一角鲜艳的红。
……当年他也是一样激动吧?
出神的片刻,丹陛大乐奏起隆平之章,这震耳欲聋的乐声传到耳中,却消减至幽微,她的心跳声是那么大,以至于都害怕前后相邻的人听见,鄙夷她过分紧张。
江蓠深深地吸了口气,垂在身畔的手微微颤抖,掌心渗出汗。她用指甲掐进肉里,深恨自己镇定不下来,明明就是排个名次的事,一百多个人,半个时辰内就能结束……
当看到薛阁老手捧皇榜从殿内走出,身后跟着鸿胪寺的传制官,她的呼吸顷刻间屏住了。
身体里的血液直冲天灵盖,一根根寒毛都竖了起来,双手冰凉,头脑却在发热,早前吞下的那片姜像被火折子点燃了,烧灼着她空荡的胃,那里开始痉挛,让她眼前金星直冒。
快点镇静下来……
她闭了闭眼,试着缓缓地吸气,再吐出来,双脚在袍下稍稍分开,以便站得更稳。往上看,是丹墀正中央的黄案,衣冠严整的五位殿阁大学士在案后比肩而立;往下看,是承接皇榜的云盘,礼部堂官面朝众臣,等待唱名结束后将金榜抬出宫门。
薛阁老将金榜放在黄案上。
江蓠低下头。
魁星保佑。
再往前排一点吧,再往前一点……
她已经尽了最大的努力,写无可写,对无可对,该做的事她都做了,就差把自己投进魁星阁的功德箱里,她不指望前三、前十,只要前二十……
金榜在案上展开,露出密密的黑字。
江蓠不敢看,后槽牙反覆咬着舌头两侧,衣领被汗湿透。
微风拂过,冷热交加。
鸿胪寺的礼官开始宣制:
“建丰二年四月二十六日,策士天下贡士,第一甲赐进士及第,第二甲赐进士出身,第三甲赐同进士出身——”
这天旋地转的时刻,视线中倏然闯入一抹洁白的影子,指甲盖大小,沐浴着阳光翩跹而舞,在她面前轻盈地飞了一圈,竟停栖在了衣襟上。
江蓠怔怔地看着这只蝴蝶,只是那么一弹指的功夫,礼官的第一个名字已经唱完了。
……他说了什么?
……谁?
耳朵里好像灌了水,听不真切。
礼官手持金榜,皱眉看着下方无动于衷的人,提高嗓音,唱了第二遍:
“丙申科第一甲第一名,江——蓠——”
刹那间,似刀刃划破薄膜,疾风吹散浓雾,针尖刺破皮囊,那些水哗啦啦流了出去,耳膜被震得发疼。
她身子一晃,不可置信地抬起头,望向丹墀上。
五位殿阁大学士都看着她,有的面带微笑,有的目光惋惜,还有的神情复杂。
唱名的礼官也不满地看着她,像在斥责她怎么还没按规矩跪下,唱了第三遍,喊声直贯云霄:
“第一甲第一名,江——蓠——”
那一刻,她的头脑轰然一响,仿佛有个火蒺藜在里面炸开,什么声音都听不到了,丢了魂儿似的随礼部堂官走出班列,在御道左侧噗通跪下。
手指触到地面的砖缝,那粗糙的触感让她惊醒,意识到这一切不是幻觉!
心脏狂跳到了极致,呼吸也急促到了极致,一股多年来压抑在胸口的郁气如岩浆般喷薄而出,在喉咙里化成无上的喜悦,就要从嘴里冲出来——
她抠着地砖拚命忍住了,嘴角无法控制地扬起,想开怀大笑,笑得全天下都能听到,可眼泪先一步夺眶而出,瀑布般汹涌落下。
多年的经历宛如走马灯在脑海中闪过,很多个童年的清晨,她饿着肚子趴在桌上吟诗作赋,告诉自己天将降大任于是人,必先苦其心志劳其筋骨饿其体肤;无数个隆冬的深夜,她裹着棉被顶着寒风背书,因为冰冷的手指会催促她快点翻页背完;七岁第一次替人上考场前夕,她在易容师面前脱光了衣服,哭着说自己可以不当女孩;十四岁第一次去外省考乡试,她蜷缩在号舍坚硬冰冷的木板上怎么也睡不着,听着雨打芭蕉,绝望地想着还有好几天要熬,可她真的需要雇主给的十两银子。
她好讨厌、好讨厌在试卷上写别人的姓名,好讨厌在身体上糊厚重的泥膏,也好讨厌一次次去啃冷馒头、睡连腿都伸不直的木板,就算发挥再好,她十一年来也从不敢去看放榜,生怕兴高采烈的雇主会刺痛她的眼睛,而被挤掉名额的落第举子会在噩梦里向她讨债。每当撑不下去,她都会闭上眼想像这次科举是为自己考的,有一天——倘若辈子有那么一天,她也能风风光光清清白白地骑在高头大马上,骄傲地昂着头走过长街,微笑着回应每一个艳羡的、崇拜的眼神——死了也值,死了也值!
手背突然感到一丝凉意,周围的地面染上水渍,竟是下了小雨。
天空依然晴朗,殿前的黄案被阳光照得灿亮,只是头顶聚着一片阴翳,像香炉中升腾的紫烟。丝丝细雨从云中飘摇而下,落在云盘内,滴答滴答地响。
这场景让她蓦地想起去年中秋把她从考场上唤醒的那场秋雨,当时她又做了场梦,梦见自己中了进士,拿着金花帖子奔进江家小院,和娘亲说这是属于她的,